2014年7月14日 星期一

收音機


  早上起床之後一直聽到哪裡傳來有點吵的音樂,找遍了整個小套房直到我第二次又繞回陽台落地窗前時,才發覺聲音是從外面傳來的。
  推開落地窗,聽起來像是從底下來的。我蹲下左看右看,猜想是因為排水管相連的關係傳上來的吧。還不到擾人的地步,本著敦親睦鄰的心態就沒管他了。不過,我加完班回家洗完澡正打算倒在床上時,發現音樂還在播放。翻過身把被子蓋在頭上,仍然隱約聽到女歌手的聲音。翻來覆去十分鐘以後,我換上運動衫出門下樓,站在正下方那戶的門前。

  年久褪色而呈現迷彩狀的鐵門後方確實傳來音樂,看來我沒有錯怪人。我按了門鈴兩聲,再兩聲,停了一分鐘以後又連按五下。不會是丟著東西就出遠門了吧?雖然知道不可能,我還是按下老式的按鈕門鎖,沒想到門居然應聲而開了。
  房裡一片漆黑,只有月光照著客廳角落。房間裡空空盪盪的沒有家具,只在最裡側靠近陽台門的地方有台方正扁盒的手提收音機,音樂就是從那傳出來的。我深吸一口氣,讓大門開著走進去,快速把電源開關按掉以後立刻逃出來。
  第二天早上我鬧鐘還沒響,就又被不知道打哪來的音樂吵醒了。看看離預定起床的時間也只剩五分鐘,只好不太甘心地離開床鋪。晚上回家時倒是很安靜,才在想可能是神經過敏,隔天早上我又被音樂叫起床了。回家前我先去了樓下,電源按鈕還在關閉那邊。我拔了插頭才回家,沒想到第二天仍然是女高音的歌聲搶在鬧鐘前面。
  直到星期六早上,我沒聽見音樂,我的鬧鐘也沒響,結果我就不小心睡過頭了,下場是一早起來就得洗床單被套。就在我心情惡劣地架起陽台曬衣杆的時候,偏偏今天沒做好工作的音樂不識時務地從同個地方冒出來,女性播報員甜美的聲音祝聽眾有個愉快的早晨……我把零件隨手一放,套了件毛衣直接下樓。拉開門時,收音機還在絮絮叨叨地播報各地天氣。
  「你很煩耶!有完沒完啊!」我把功能按鈕按到錄音帶那邊,女播報員一下子閉嘴了。然後我才發現我在對一台收音機生氣……唉,各位看官,我在對一台收音機生氣啊。覺得自己一定是獨居久了變蠢了,手插口袋悻悻然轉身要離開,身後又冒出少女「你不要走,你離開了我多寂寞……」的歌聲。

  ※ ※ ※

  聽起來是蠻蠢的,後來我和那台收音機建立了莫名其妙的友誼(大概算吧)。雖然沒有計時功能,她(因為發出的聲音都是女生唱的)還是很盡責地每天定時叫我起床。如果晚上回家還有聽到聲音,我就會進去把音樂關掉,順便碎碎唸兩句……
  正要離開時大門突然砰地打開了,我嚇得差點跳起來。好像是屋主的人邊吼著有人要來看房子邊生氣地趕我走,還順便把收音機也塞到我手裡。
  就這樣,收音機小姐變成我室友了。我發現週一到週五叫我起床的節目都不一樣,比飛機上的廣播還貼心。現在我也已經比較習慣週遭環境裡有音樂,不會一天到晚想去按她的開關,才有機會發現她最喜歡放的是有些年紀了的流行樂,那些女歌手的錄音帶可能都沒機會轉成CD再賣一次。
  不過我還是忍不住抗議。
  「可不可以不要一天到晚老是放什麼愛我別走、沒有你我不是我之類的芭樂歌啊?
聽了都煩了。」
  「啊哈哈哈哈,讓我們抽下一張明信片──」
  突然變成讀明信片點歌的節目。聲音老成,口氣卻完全是個小女生的電台主播製造好像是在明信片堆裡翻攪的沙沙聲後,爽朗地念出下一張的內容:
  「中央市的K小姐點給中央市的K先生,好久沒見到你,工作很忙嗎?變涼了,要多保重身體唷。哇,好貼心喔!K先生你有聽到嗎?她要點的樂曲是丁涼涼的『望君入夢』。好的,接下來就讓我們欣賞……」
  這首歌是我老媽的愛歌,所以雖然年代久遠但我多少有些印象。電台節目也怎麼聽都不像是這個時代的節目,當然我也一直沒認為她真的是在放電台節目就是了。不過,等一下。
  「結果妳切到電台還是在放芭樂歌啊!」
  收音機小姐不理我了,還把音量調大。我衝過去再按一次扭切到錄音帶,結果她又開始唱「你不要走──」
  「拜託妳播個輕音樂什麼的好嗎?」
  聲音靜了一下,然後是某齣名歌劇的演奏版。雖然我有印象歌劇內容是兩位主角離情依依的對唱,不過既然已經是演奏版了,我們就各退一步吧。

  ※ ※ ※

  「早安!」
  組裡的工讀小妹看到我拉開辦公室座位的椅子,喜孜孜地抱著一疊信向我跑來,然後從裡面抽出一個粉紅色信封。「剛從收發室拿上來的!」
  「謝謝妳。」
  「這還是我第一次收到劉姊的私人信耶……」她在我旁邊打轉。
  信封上的寄件地址我一眼就認出是誰。
  「是我以前的朋友,大概是把我新地址弄丟了所以查公司的寄來吧。」
  「原來如此。唉,希望太太也這樣就好了,我每天光……」她看到我向她做出噓聲的動作,馬上閉嘴。「……那劉姊妳要不要喝什麼飲料?我們要湊十杯外送。」
  「蜂蜜綠茶好了。」
  「蜂蜜綠茶嗎?要不要半糖去冰?」
  聽到我回答蜂蜜綠茶沒有半糖,小妹又揣緊手裡的包裹一點,啊哈哈哈地笑著跑開。我望著桌上的粉紅色信封,隨手從側邊撕開,裡面只有一張對折的信箋。

  ※ ※ ※
    
  我還記得住在忠鎮南路時的房子。房東將老式三房兩廳的公寓分租給四人,我就是其中一人。一問之下,我們四人會住在那裏的原因全是因為平交道──含我在內,三人是因為房租比較便宜,一人是因為那裏有平交道。
  「搞什麼呀,你不會連車廂車種都會背吧?」一個室友說。
  「會呀。你們還記得之前下面圍牆外擠了一堆人,房東跑出去趕人的事情嗎?」他詢問在我搬入前就已經在的另外兩個室友,「那時是因為300T型要退休,所以有不少人跑來沿路歡送它開回機廠……我們後面這條雖然不是主線,但很多車回廠或調度都會經過。」
  「我看起來電車都長得一樣嘛……」
  「300T是國鐵中央線電氣化後第二批引進的車種,集電……呃,總之不管是列車外表還是車廂內裝都跟後來的電車差滿多的。而且十幾年前搭車通勤的人大多是搭這種車,特別有感情吧。」
  不過他倒不是個無趣的人。雖說後門牆外就是鐵路,但離鐵軌還是有個可以進去的空間,他曾帶我們沿著鐵路一路騎自行車到終點站,我們才發現中央市跟山明水秀的郊區其實是連在一起的。有時假日他要到某處攝影,我們會自告奮勇要幫他背器材;只是器材的主人還是不放心給外人拿,最後我們變成跟著免費導遊上山下海去玩,唯一的限制是要沿著鐵路移動。
  話是這麼說,但後來有段期間,我曾經獲得過替他背腳架的殊榮。

  ※ ※ ※

  「劉姊,妳這收音機有沒有二十年歷史啦?」工讀小妹一跑到我的茶几旁邊坐下,劈頭就這麼說。
  「太窮了,只好撿別人不要的來用。」我除了把外表擦乾淨,還特地買了壓縮空氣噴罐清裡面,左弄右弄半天感覺自己好像在養什麼小動物。
  她聽了咯咯笑。說也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客人,收音機小姐今天很安靜。工讀小妹喝了口我倒給她的冰汽水,整個人蜷在桌面上。
  「妳牆上的那幅照片好漂亮喔。妳背後牆上的那個。」
  我轉頭看了一眼,是銀色車身在黎明時刻穿過天際線的照片,列車本身背光,背後亮著由銘黃漸漸染成靛藍的晨曦。
  「那個是不是流光號?我坐過一次。」
  「是啊,我以前的朋友拍的。」
  「欸──自己拍的嗎?我還以為是買的。好厲害唷!拍這種是不是都要買那種特別的鏡頭啊?」
  「好像耶,不過我不懂所以搞不清楚。」
  「好漂亮哦,我可不可以加洗呀?」
  我要替她加汽水,她把杯子斜斜地湊過來。
  「就算底片還在可能也洗不出同樣的了吧,好幾年了。好了,我們開始做事啦。」

  ※ ※ ※  

  那幅照片我也有出一份力──大概吧,我自認。為了要拍到理想中的構圖,我們不但要調查哪個地點拍起來漂亮,還得跑去附近等車計算早上的幾班車何時會經過那裡,然後連續數個週末守株待兔直到天清氣朗、日出時間又正好與列車通過時間吻合。
  除了得獎的那一份以外,我們四人也各有一張。最多話的室友連聲咋舌道這什麼時候跑去拍的呀──然後大家一起去熟識的店裱框。
  後來我搬走之前,我和另兩位室友又騎車又搭車把大家曾經一起去玩過比較重要的地方重新繞了一次。這時候我們工作已經都很忙了,不過還是想辦法勻出時間。拍那張照片的地點自然也在行程裡,是我帶他們去的。
  「虧你們還爬下山坡啊。」即將成為前室友的多話室友雙手叉腰,瞇眼仰頭看不遠處佔滿整個視野的深紅色鐵橋。一列藍白相間的新型柴油車突然闖進來,轟隆隆的聲音淹沒了我們三人。

  ※ ※ ※

  週末剛來又結束了。房間裡很潮濕,我什麼也不想做,躺在地板上聽收音機──自然是我房間裡那位專屬DJ。今天她選的歌比較新一點,大概是十年前流行的電子搖滾樂。只可惜在這悶熱濕黏的天氣裡就算是搖滾樂聽起來也很沒精神。
  「吶,樓下租出去了哦。」
  我的室友今天當然也還沒學會說話,不過她也沒換歌。我在地板上翻了個身,伸長手把之前看到一半的書抓過來。在我翻過第三頁的時候,我的室友把音樂切掉了,空氣中再度出現廣播節目才會有的雜訊。
  「各位親愛的聽眾,今天北部都是陽光普照、晴空萬里的好天氣,最適合全家一起出遊……」
  我抬頭望了眼外面陰鬱的天空。
  「從今天開始,大家又多了一個新的地方可以去了哦!今天就是中央市動物園正式開幕的日子,從早上開幕典禮開始,門口就已經大排長龍……」
  欸?中央市動物園開幕是我小時候的事情了吧。我的注意力離開了書頁,嘈雜人聲從喇叭中傳出來。
  「讓我們來訪問一下在現場排隊的民眾。這位小弟弟,你排很久了嗎?」
  ──嗯,我八點就來了喔!小孩子還帶有童音的聲音響起。
  「八點呀!那你幾點起床?什麼?六點就起床了?」
  收音機裡傳來其他人的笑聲。
  「跟爸爸媽媽一起出來玩最高興了對不對?」
  小孩子大大地「對!」了一聲。好像是因為隊伍開始移動了,似乎傳出「哦──」的一聲,記者和他說再見之後,又繼續訪問了幾個排在後面的人,有情侶檔也有朋友。
  我躺著繼續聽這個似乎沒什麼意義的節目。雖然在中央市住了很久,不過我也只有小時候校外教學去過一次,對那裡沒什麼深刻的印象。
  但我的室友似乎就不同了;這個新聞結束後,先接著當時的流行音樂,然後整個節目又從頭放了一次。我因為恍神,一直到那個小孩第二次說了「對!」的時候,才突然發現這件事。
  直到我終於伸手去按錄音帶的播放鍵為止,她像跳針一樣聽了這個新聞五次。

  ※ ※ ※

  隔天我下班前,到收發室領回我的包裹,是鐵盒裝的西式喜餅,想起我曾經對他們開玩笑說過要請就請這家吧。在茶几上打開喜餅盒,收音機小姐突然開始播放有點像是結婚進行曲的前奏,我仔細聽歌詞才發覺這是首祝福前男友早結早離婚的歌。我笑著把喜餅中的巧克力球扔到她頭上,然後起身去拿保鮮盒。
  把所有餅乾收到保鮮盒裡、塑膠內襯也拿去扔掉之後,我將盒子從桌上拿起,突然發現桌面有一大塊變成深色的地方。
  「哎啊,沾到什麼東西啦?」
  隨手一放盒子,我拿起衛生紙去擦那片像水漬的東西。不過剛擦下去就發現那裡沒有東西,純粹是桌子變色了──從放收音機的地方開始,出現了一條大概有半公尺寬的變色區域,而且還正往門那邊不疾不徐地延伸過去。
  我拎起收音機,沿著陰影抵達門邊。有些疑惑地開了門,望見從我房間門口開始,整條走廊正逐漸被變色的區域吞沒。我掩上門,跟著變色的方向走,爬上樓梯,最後停在我正上方的住戶門前。陰影看起來就像鑽進了門縫裡。
  面前的鐵門斑駁鏽蝕,比我樓下那戶更加嚴重。狹窄的走廊上此刻只有不知道哪戶的冷氣室外機在嗡嗡作響。
  陰影又從門縫底下退出來,退到我腳邊後暫時停住。樓上這戶我雖然完全不知道,但在每天回家開信箱的時候,十次裡面有五次會被從樓上信箱滿出來的廣告文宣砸到手,從最常見的房屋廣告到釘書機亂釘會割手的兒童才藝班傳單,應有盡有。
  原來,一開始她放的音樂並不是要給我聽的啊。

  ※ ※ ※

  直到地上的陰影消失無蹤,我才捧著低聲發出破音的收音機小姐回去。
  次日早上我是被鬧鐘吵醒的。下班後,不管左敲右打怎麼按鍵還挖出我珍藏的兒時偶像錄音帶,她都不再發出聲音了。看時間還早,我把她提到兩條街遠的小巷尾電器行去。老闆慎重地拆開她的背板,翻過來翻過去,最後告訴我壞掉的零件已經停產,是不可能修了。
  我回到家,先是把她放在茶几上盯著好一陣子。然後我拿來小工具箱,小心翼翼地拆解,直到再也沒有可以靠螺絲起子拆開的零件為止。我把變成電路板和一塊塊塑膠殼及一些雜七雜八機械零件的收音機小姐放進喜餅鐵盒裡,推進床底下的空間。
  我盯著床下的盒子看了不知道過了多久,然後吸了吸鼻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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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The Ghost of Romantic Tranceiver致敬用的……大、大概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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